在参加齐宏伟老师的写作训练营之前,我对于回忆的价值所知不多。
在我看来,那些为情所困、长年沉浸在忧伤过往的人,不够豁达,不懂往前看、往上看。所以,阅读CS路易斯悼念亡妻的散文集《卿卿如吾》时,我既感到悲情,又有一丝疑惑——巨大的哀伤使这位了不起的作家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里产生了恍惚、游离,他就好像书中之书里那位久久不愿受安慰的丧子之母拉结,但他为什么有能力把这样的心思写下来,却不能去纠正自己的思想呢?
是人在悲痛面前无能吗?
是他的学问出了问题吗?
我也记得有一次骑车经过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十八岁那年老区被市政动拆迁后,如今已经完全物是人非。但其中有一条马路,路名没有改变,路牌、路边的小店都还是以前的设计风格,有着石库门房子的味道。我一路骑车,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股夺眶而出的泪水随着微风从我脸颊飘啊飘走了。那是潮汐般的情绪裹着无数看不清的画面、记忆深处的情景、儿时的生活、从小一起长大的外婆、父亲、母亲、姐姐……甚至,他们的味道,一股股、一股股涌来,力量比惊涛拍岸的海浪更汹涌,但不是在海面上的,而是犹如洋流一般暗流涌动,其力之大,让我无法站立,仿佛要被逼到另一个世界里,那往昔的、金色的、午后的、安稳的、深处的,幽暗。
我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脚蹬,迅速逃离那个现场。
这个经历很不同寻常,如今想起来,有点像在现实中进入了梦境。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敢再去那个地方。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学会了往前看、往上看,这让我免于过往的痛苦,医治我的心灵。我为什么要回忆呢?过去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没有价值。
直到那天。
这缘起于2023年,我在大家庭图书馆的上架新书中读到施玮的《殉道者》。那是我首次明白地看到庚子教难的另一面,羔羊集体被屠、政治的牺牲品、凄厉的百年之辱,这一切不能言说的在书中摆开,我感到震惊,既因为事实,更为着自己的无知,好像被骗了很久,又好像从未悉心寻找历史中的蜘丝马迹。
想到一年前我们这代人第一次亲身经历的管控之伤,虽然伤势的威慑力直达内脏,但外在的伤痕已经被舒痕膏抹去,使我们都成了不能展示伤口、不能为受伤哭泣之人。我又想起一百年前欧洲人对精神病人的疗法,他们搅拌病人的大脑前额叶,病人就不再发疯,因为已经失去了大脑功能……难道说,如今我们的心灵,也要被搅拌到不再痛苦、没有感觉吗?
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萌发了写作记录的愿望,想要把这代人的故事真实地记录下来,就像施玮做的那样。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成了我的念想。
如今想来,这类记录就可说是集体的回忆,我也已经隐隐察觉到回忆的重要性。只是,这远远不够,因为在集体中,我的个人,好像被遮蔽了,一如既往。
那时我并没能深切地领悟回忆的意义,反而在为拙略的写作技巧苦恼。相比于写作,我更加喜欢阅读和思考书中之书的教导,这种热情带我进入学院去塑造完整的框架。也有些付出,生活充实,久而久之,心灵的骨骼好像是站了起来,但有时会感到无聊,是现代人“扁平的、割裂的”问题吗?其实我不大晓得是为什么,也并不在意。
直到那天,我偶然看到朋友分享的齐宏伟写作训练营招募学生,立马报名了。因为齐老师所写的《上帝的火柴》展示了他对安徒生的深情,是远远超越这个时代我读过的所有解说,我和孩子都为这套书着迷。
于是,我才有机会开始认识到本文一开头所说的,回忆的价值。
在训练营中的作业中,老师让我们“怀着无比真挚的感情写《我的母亲》,绝对不要有任何虚构或编造!”这个要求带我进入到对母亲深情的回忆中,随着文字的行进,我开始清清楚楚地看见上帝在我父亲去世的巨大人生苦难中,对母亲和我与姐姐真实的祝福,看见母亲不顾一切地为我们挡风遮雨,承担生活的重担,甚至放弃了绝命的念头,为爱而顽强地筑起家庭堡垒,我的心灵一次次被融化、感动。
老师给我作业的评语是:“母亲跌宕起伏的一生,藉着你的笔和醒悟,展示给我们,让我们也深受触动和感动。藉着十字架,我们才明白:苦难就是人生,人生在苦难中走向完全。回忆无价,尤其是伴随着感恩泪水的回忆。”老师这个总结把我母亲的苦难与人生的意义结合在一起。一瞬间,我看到了母亲人生的意义,一瞬间,我看到了真实的大写的人的意义,一瞬间,我更看到了回忆写作的意义。
原来,早在训练营的第二个作业中,老师就叫我们阅读维克多·弗兰克尔的《在集中营中的经历》:“我不仅谈到了未来以及未来头上蒙着的面纱,我还提到了过去,提到了过去所有的欢乐,它的光芒仍然照耀着现在的黑暗。我引用了某人的一句诗:‘你所经历的,世人夺不去。’不光我们的经历,还有我们的行动和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苦难都不会消失,尽管它们已经成为过去,但我们可以使它们存留在世上。‘曾经是’也是一种‘是’,甚至更为确定。”
当我带着真挚的情感以写作来回忆曾真实发生在我生命中的故事时,是确定的、不能夺去的。就好像上帝在我们生命中的脚踪,随着写作被铺陈开来。而写作的感受之所以要比阅读更强烈,是因为在一边写作中,一边阅读着自己。由于上帝是不被时空限制的,祂创造了时空、拥有时空、超越时空,所以,我在写作中的回忆也有了双重的超越性体验——上帝带着今天的我,进入了昨天的我!
我如此回复老师:“阅读这宝贵的点评,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写作的甘甜,打开了写作的大门。我仿佛看到金灿灿的写作之城向我显现~愿圣灵常常保护我此刻的感动,沿着老师推荐的读写之路,一步步砌起黄金的上行阶梯,不断踏上阅读与分享的奇妙旅程。”
接下来的训练营,我读到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引用福斯特(E.M.Forster):“小说中描绘’时间生活‘(life by time),是对更古老的文学传统关心’价值生活‘(life by values)的补充。”又读到老师在《少不读鲁迅?问题是读就读得懂吗》中写历史观:“终末论需要主体带着勇气破解循环,跟虚无和死亡搏斗,然后向死而生,活在当下,生成意义。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从来没有过的历史观。当观念和现实矛盾时,西方人会保持对观念的忠实而制造出一种紧张感,在张力中现实被改变,观念也得到发展。但是东方人,没有真正的主体,也就没有真正的抵抗。鲁迅对此加以翻转,从他手中才开始了真正具有现代精神的中国现代文学。”
原来以书中之书为胸怀和框架,以真挚真实的回忆写作,是在学习老师、跟随鲁迅、在东方培养起主体意识、突破“群体遮蔽性”,也许可以借着不仅个人性的、也是群体性的真挚记忆,引发生命的共鸣与追寻。
再想到我经过老街的眼泪、CS路易斯的悼念亡妻,才有了新的体悟。也许那就是无数个关于亲爱之人的回忆被叠加在一起、浓缩在一起。只有借着写作,方能把它们一一展开,就像在悉数恩典一般,骨有了血肉而完整。
不是我有什么高言大志,要与伟大的作家相提并论。引用老师对我另一份作业的评语“其实,爱直到受伤本来就是爱的真谛,但爱在爱的本身已经有了报答。”原来,回忆恩典在恩典的本身已经有了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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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宏伟老师的点评:
你真用心!回忆成了疗伤,是因为心灵的敏感和开放。这也是写作的意义,我们最终是跟真理和自己的内心对话,还遗忘一个交代,还岁月一份踪迹,还哭泣一次展颜,还缝隙一把光亮。你真正把握住了写作的意义,这比具体学了什么都宝贵。若说修改,就是写完了多修改,尤其一些关键处,比如“被搅拌地”改为“被搅拌到”岂不更妙?!
作业要求:
鲁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从偶尔“错处”的掘进省思到“精神的虐杀”罪,非常深入。文中提到的就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周建人确实“全然忘却”此事了。他说:“鲁迅有时候,会把一件事特别强调起来,或者故意说着玩,例如他所写的关于反对他的兄弟糊风筝和放风筝的文章就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反对得厉害,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筝,可是并不严厉地反对别人放风筝。” 周作人也轻描淡写地说,鲁迅“不爱放风筝,这大抵是事实”,但写折毁风筝等事“乃属于诗的部分,是创造出来的”。但鲁迅六年两写此事,回忆几乎一致,不可能是杜撰和“创造”。只不过人只喜欢记忆美好和快乐,而忘记丑恶和痛苦,周作人就是如此。但鲁迅毕竟是鲁迅,才有此伟大掘进。你能否也努力探寻自己过往素材背后的深层意义,并通过文章的精心布局重新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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